评论贾政的一生,“不顺心”三字足矣。
书中含混交代了他的成长片段。贾代善袭官后迎娶金陵世勋史侯小姐为妻,他的原生家庭地位尊荣,这既让他衣食优渥,也注定他成长环境单一,阅历单一。
他是荣府的小儿子,集祖父、父母宠爱于一身,从三十四回贾母说的“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结合宝玉被打,可知贾政成长中未受过重的惩戒教育。
他自幼酷喜读书,娶妻前也和宝玉般行为乖张。平顺生活中的不如意处,就是本想科甲入仕,却因父亲身故荫封主事职务,这是断了贾政科举之路,对讲出身的官场来说,不是好事情。
贾政经历主事—工部员外郎—外放钱粮差—学政,大抵是六品到三品依次升级。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是红楼开篇第七年,宝玉7岁,贾政是工部员外郎。宝玉挨打13岁,王夫人说自己年近50,贾政应不小于此岁数,这一年贾政外放钱粮差,三年后转学政。
强行从本书混乱的年龄线中推算贾政从主事到学政,大概用了15年,平均5年升两品,就个人而言,不快但也没什么阻碍,似乎算仕途平顺。不过,考虑其家庭背景,以及与贾雨村的为官升职相比较,也可说他仕途不顺。他未任地方主官,没有历任府县,无进士身份,也非翰林御史,没有入阁或任六部主官的机会。
他的生活寡淡,乏善可陈。贾政与王夫人、赵姨娘之间的纽带,是子女和伦常礼教,而非爱情。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拜见舅舅舅妈时,有一段关于王夫人让座的细致描绘,从起居座次即可见贾政与王夫人日常生活中的礼教影子。
薛蟠打死冯渊贾、王二人的反应,宝玉挨打时王夫人的求情,王夫人盼望王子腾到京等处,均可见夫妻两人异心。书中多次写到贾政在赵姨娘房里,可见关系还不错,还有一定感情,又有贾环和探春两个孩子,故先前赵姨娘很得宠爱,但贾政并不能超越礼教行事。赵姨娘一直是妾,不得贾母和王夫人欢心,家庭关系不睦。
贾府有严格的等级和财务制度,凤姐还得放印子钱敛财,赵姨娘兄弟死了,探春理家的时候也得按祖宗规矩行事,赵姨娘的财务不得自由。赵姨娘还有告状和背地里整人的事情,和王夫人、丫环有多次冲突,个性和行事都有瑕疵。在诸多因素下,笼统的说贾政与赵姨娘的感情,忽略当时的等级制度,主子奴才的差异,难免强求古人。
书中很少叙及贾政参与家庭生活,相反,倒写了很多家人联手欺瞒、坑他的事情。王熙凤夫妻所为,不用赘述。
贾政在工部掌印后,家人尽有发财的。外放时,身边仆从背着他捞钱。抄家时,家仆又趁火打劫。理家时,反被家仆操控。唯有一个忠心的包勇,又被他自己误罚去守园子。贾政多次说自己疏于家务,实质是他并不能掌控家中局势,存在感甚至不及王熙凤。可见皇帝说的不治其治家不严之罪,确有合理之处。
贾政的居家生活就剩了吃斋,与清客谈书,偶尔的监控宝玉。人到中年的贾政,没有进入寺庙道观,却差不多是一个清修之人了。这与一心求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的贾敬相比,另具一种悲凉。
我们在比较李白、杜甫诗文及面对人生顺逆的时候,总会感慨李白的超然与飘逸。反推二人的成长,尤其是所受教育差异时,我们不得不说,纵横家思想、道家思想、儒家思想集于一身的李白,明显的比奉儒守官的杜甫更率性可爱。思想与阅历的多元,必然带来性格与视野的多元。反之亦然。贾政的思想和行事,处处有单一儒家教育影子,他一生都走不出这个局限:
为官持“忠”。元妃省亲前,贾政即以勤谨本职闻名,归省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工部京察,合推第一。外放钱粮差,下车伊始即布告整顿吏治。当学政,以选拔真才为务。抄家之时,面对北静王唯唯奉承,忧惧祸事,屡上自责自罪之辞。荣府最终未受牵连,与他素来行事是分不开的。
事亲唯“孝”。除开平日贾政见母亲的诸多细节描述,但看宝玉挨打一节,为讨母亲欢心故意讲笑话一节,制灯谜作弊一节,贾母散财一节,贾母安排尚在服中的宝玉宝钗完婚一节,显见孝道伦常,而母子亲情,天伦之乐,反退其次。
待兄持“悌”。一则是秦可卿死,贾政对宁国府所用棺木逾制时的劝告。一则是贾赦被流放时全力筹措盘缠并亲送其远行。
待友唯“信”。贾雨村凭借林如海一封书信,而得贾政大力举荐。包勇因世交之荐,而得进入荣府,而此时的荣府已持家艰难。
囿于伦常,困于多重社会身份的人,常常难以真实展露自我。元妃省亲的时候,元春尚且能够不顾礼制,流露自我,而跪在下处的贾政,只能小心翼翼地对答。要以宝玉的进步劝慰元春,也只得委婉含蓄地说“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这些地方,处处显示的是压抑真实自我的情形。
贾政是爱宝玉的,但这种爱,就如同葛朗台对女儿的爱一样,被别扭的生活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先说纠缠在贾政身上难以解开的两个心结和两个外部阻碍。
一是科举心结。第九回,贾政说:“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十七回,塾师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贾政却以为是“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对才情”。外任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安排宝玉进学堂读书。第八十四回,还亲自评改宝玉作业。后来又切切的督促宝玉参加科考。由此可见,当年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他是多么期望儿子能够替他完成!
二是膝下凉薄。大儿子贾珠虽有成才潜质,却又早死,虽给他留有一个孙儿,又年幼还隔了一代人。赵姨娘生的儿子长相、才情上不了台面,承受不起他的期望。眼看元春福薄早亡,其余几个女儿也不能走仕途经济之路,撑不起这个家族。人到中年,唯有宝玉,似乎可以看到希望,但大儿子早死的阴影又让他忧虑故事重演。
再看两个外部阻碍。一是贾母及王夫人还有众姐妹丫环对宝玉的偏爱放纵。如同王安石的变法,偏有司马光一众阻碍存在一样,每当贾政要动真格教育宝玉的时候,这些人会联合起来对付贾政。二是宝玉自身性情。宝玉在闺房中长大,吃胭脂,交接戏子,读闲书,喜欢无拘束,不喜冠冕之士,不喜经济仕途。贾政这些个教导,究竟效用有限。
这样两个心结,造成贾政对宝玉近乎人格分裂的态度;这样两个外部阻碍,又让贾政教子心有余而力不足。
所以这种爱,先天畸形,又兼受贾政自身个性、表达方式所限,对宝玉而言,几乎是一种折磨!
贾政很欣赏宝玉的才华,但是就不肯直接说出来,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的时候,随处可见。宝玉挨打,抛开其主角光环,确实该打,但是最后伤到最深,反是贾政自己。
贾宝玉中马道婆邪法时,本是急得不行的老父亲,却没有机会向宝玉流露真实情感。几次贾政要亲近宝玉,又被自己严父的人设困住手脚,让宝玉觉得与父亲相处,简直是在受刑!
从某种意义上说,宝玉最像他的祖父,也最像年轻时的贾政,但直到宝玉中举,没办法面对这个社会,只能出家当和尚,遥遥给贾政拜了一拜,这对父子也一直处在相互的误解与伤害之中。
或许,贾珠不早死,家族的未来有人支撑;贾政如贾赦一样,不对后辈有过高期望;贾政与宝玉不是父子,我相信他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会是一对忘年交!
颇受家族、性格、世事之累的贾政,人到中年,深陷樊笼,不能退也无可退,只能独自体味人生悲凉,悲乎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