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年的任筱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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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当我拖着疲惫的身躯从辅导机构下班回到家,打开小却不失温暖的家门,不出意外的话,老任一准露着肚皮躺在床上惊天动地地打呼。
深谙老任的酒后习性,我赶紧趁他熟睡的时候溜进小房间多看一会儿书,不然他睡醒了,半醉半醒之际又要来闹我。省考在即,我真的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扑在学习上。
老任是我爸,我也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叫过他爸爸了,朋友圈、WEI信备注我统统都标注为“老任”,因为莫名觉得“老任”比“爸爸”两个字更显亲切,他也不恼,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
哥哥(姑姑家的表哥)不止一次地说过,“其实我小舅舅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喝酒,也不馋酒,他只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想要借酒浇愁。”逐渐长大成人的我,这些年也知道老任具体经历了哪些事情,我亲眼看着他从当初那个英气风发、憨厚自信的壮年男子到如今这个头发斑白、背渐佝偻的小老头,心中充满无限心酸与不忍。
命运的洗礼,真的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我又何必苛责他去步步完美、处处到位,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爸爸啊,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二十岁丧母、三十岁失子、四十岁大女儿脑出血偏瘫差点变成植物人,五十岁的时候又被亲侄子以投资创业为由卷走大几十万。你可能听都没听过这么坎坷、传奇的遭遇,但这些确确实实是老任前半辈子的经历。天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勇气和信念支撑着熬过这些常人难以承受的痛。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老任出生于一个幸福、生活无虞的一般家庭,在那个改革开放尚未提出的年代,爷爷因为人品忠厚、业务精进,是整个乡镇出了名的老会计,一时间风光无两。
老任作为家里的老幺,上有一个比他大十八岁的大哥,中间还有四个比他年长的姐姐宠爱,聪明憨厚的老任有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
爷爷是一个很霸道、脾气暴躁的人,家里的孩子都惧怕他,就连温柔贤淑的奶奶也会经常被爷爷责骂。毫无疑问地,老实温顺的老任子承父业,他默默接受了爷爷的安排,初中毕业后读了财会职高。二十岁刚出头的年纪,从职高毕业后就被安排在乡镇上福利待遇一级棒的针织厂做实习会计。
老实忠厚的老任被厂长一眼相中,想把他留下来作为厂里的人才培养。与此同时,另一个乡镇的信用社也前来探寻人才,踏实稳重的老任又被举荐到信用社。据说当时信用社的录取通知书都下达了,但是针织厂的领导也给了爷爷非常大的压力:如果老任不能留在乡镇工作,那爷爷的工作可能会受影响。迫于压力,胆小怕事的爷爷只能选择妥协,让老任放弃了去银行工作的大好机会。
老实憨厚的老任也默默接受了爷爷的安排,他不敢也不能反抗。事实证明,放弃去银行工作的机会绝对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当年与老任一批的去信用社工作的同学,现如今都已经是各大乡镇银行主任、负责人级别的人物。
我曾问过老任怨不怨爷爷,他憨憨一笑,“如果当时去银行的话,就没有你们了。”以老任错过去信用社工作为起点,命运便展开了对这个老实憨厚的男子的洗礼——
也是在老任落实工作那一年,一直在家里辛苦操劳的奶奶积劳成疾,医院的时候已是贲门癌晚期。那个时候的爷爷家,大伯刚有了小堂哥,四个姑姑刚出嫁没多久,尚有老任刚工作还没有成家,一向吝啬的爷爷哪有多余的钱款来给奶奶治病。六个子女纵有再多怨言,也只能默默听从爷爷的安排,把奶奶托运回家,用药物保守治疗拖延时间。
可想而知,奶奶没有在世间留念太多时间就撒手人寰。那一年,老任刚刚二十二岁,刚参加工作一年,他便失去了母爱的庇佑。过两年,老任经乡镇热心肠大哥大姐同事的介绍,认识了当时在乡镇服装厂上班、与他年岁相当的妈妈。彼时的妈妈,是乡镇塑料厂副厂长最受宠的小女儿,虽然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但是年轻时候的妈妈活泼、机灵,丝毫不影响外公对她的宠爱。
仗着年轻貌美、家境优渥,一路挑挑拣拣的妈妈不知不觉就二十四岁了,她开始着急,刚好这个时候认识了已经在乡镇公办做会计的老任。这些年,她曾抱怨过无数次,“要不是(我)当时年纪不小了,你爸说起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然我才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当年追我的人可多了,哪个不比你爸强?”老任自知嘴笨说不过她,就在一旁傻呵呵地笑,我和妹妹则翻出老任年轻时候的“靓照”为他鸣不平:“谁说的,爸爸年轻的时候不是挺帅的?你是看上了他的颜值!”把妈妈气得直翻白眼。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同为二十四岁的老任和妈妈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妻。一直严肃寡语的爷爷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妈妈也一直对那个时候的老任记忆犹新:他细心体贴,经常给妈妈买爱吃的零食,爷爷和他说的体己话他转身就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妈妈。
来年春天,妈妈有了身孕,老任高兴坏了,在那个物质尚且匮乏的年代,他竟隔三差五地给妈妈买想吃却又价格不菲的排骨解馋。吝啬的爷爷在旁边不高兴地嘟囔“狗才吃骨头呢”,妈妈委屈得眼泪直掉,老任依旧不看爷爷的脸色,给妈妈买各种她想吃的食品。
终于,金秋八月,我在全家人的期盼中呱呱坠地,幼年的我乖巧聪明,眼睛溜圆、皮肤白皙,像极了老任小时候,老任高兴坏了,宠爱地给我买各种其他孩子想要却没有的吃食、玩具。隔代亲的爷爷也非常喜欢我,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就教我咿咿呀呀地学习认识汉字了。
六岁那年,一直都想子女双全的老任如愿迎来了弟弟,我只模糊地记得弟弟也是眼睛大大、皮肤白皙、聪明伶俐,刚会走路就跟在我后面叫“姐姐、姐姐”。
或许是老天也嫉妒老任的幸福吧,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我成为了一名小学生,那个周末正是农忙收割稻子的时候,老任在田里帮姑姑家干活,妈妈也在田里忙碌,爷爷在家带我们姐弟俩。我只记得那天我看的书好像特别有魔性,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弟弟的身影,爷爷依旧自顾自地在躺椅上打盹。
后来,爷爷从家门口的小水塘里把弟弟捞上来。我以为他和以前一样只是摔跤了,站起身他就又可以和以前一样跟在我后面叫“姐姐”。可是那天,我再也没等到他站起来。留在记忆里最深刻的,是老任还没来得及开回家的耕地拖拉机,还有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九九九年澳门回归,举国欢庆,但是我们家却被乌云笼罩。我还记得那段时间语文老师教的生字里有一个“第”,不明所以的我组“第第”,老师纠正了我好几次,说“弟弟”不是这样写。年幼的我以为这是老师在抚慰我,不让我难过,现在想来,心里真是苦涩。我真的无法揣度老任当时心里难以名状的悲痛,我只记得那些天回到家,看到的是颓废的妈妈,还有老任那深陷的眼窝和憔悴的脸。
可是啊,时间不会静止,生活还要继续。没有太多时间用来悲伤,老任和妈妈就又进入到拼命生活的状态中。也许是为了减少伤感,也许是对爷爷或多或少的愤懑。一九九九年的冬天开始,我们一家便搬去了老任工作的单位宿舍生活,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即便回家,也是和爷爷分开生火做饭。这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呦,即便到那个时候,他也没有彻底和爷爷决裂,依旧尽着一个儿子应履行的义务。
整个乡镇的好心人也都知道了老任的不易,在他们的帮助下,老任成功办理了准生证。二〇〇三年的冬天,妹妹降临到我们这个饱经风雨的小家。幼年的妹妹一如我们当年那样乖巧可爱,心里有愧的爷爷也更加疼爱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孙女,彼时的我正读小学五年级,认真、勤勉,还有老任的悉心辅导,小小年纪的我在当时的镇中心小学成绩名列前茅。苦尽甘来的老任脸上终于渐渐有了笑,妈妈也重拾起对未来的信心,细心操持这个家。
二〇〇五年的秋天,我顺利小学毕业,抱着对县高中的满腔热情迈入初中的大门。三岁的妹妹也粉嫩可爱,时不时给我们的小家带来欢乐。第二年春天,老任为了全家人更好的生活,远赴西藏工作。从此,老任对我们的牵挂就变成了隔三差五的电话以及一年两次的探亲假。在初中的我也是铆足了劲儿学习,因为我想让老任和妈妈觉得我这个女儿并不比儿子差。
终于,二〇〇八奥运年,我以超过县高中录取分数线六分的成绩考入了市重点高中。勤俭苦干的老任和妈妈也在前几年咬咬牙在城区买下了一套商品房,以方便我读高中。
那一年,也是金融危机席卷全球的一年,刚刚买房的爸妈日子过得很是拮据,要怎样描述当时的困窘呢,妈妈曾经七块钱用了一个星期:她每天和妹妹在家买一块钱的小青菜下饭,再给妹妹买一个泡泡糖哄哄她。在高中的我也是异常节俭,不肯多花一分钱,每顿饭只花三块钱:一块钱的豆角,一块钱的土豆丝,还有一块钱的饭,清贫并没有使我低下高贵的头颅,反而在困境中逆流而上——〇九年高一下册的期中考试之后,我因为高一前半段的成绩优异而被选入文科实验班。英语单科全年级第一名的亮眼成绩,更是让老任欣慰不已。本以为,就此我们一家可以过上安宁祥和的幸福日子,谁都没有想到,命运对老任的捉弄才刚刚开始,他之前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只是日后山崩地裂的序章。
二〇一一年我高考前夕,老任又一次带着我们全家人对未来的美好愿景远赴黑龙江工作。他会在每个星期天的下午给我打电话,询问我一周的学习情况。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出事那天下午老任在电话那头笑着说的“那我就在黑龙江等你的好消息了哦”,调皮惯了的我也坏坏地回他“没有好消息”。然后,就真的没有好消息,而且是一个极坏的消息——
二〇一一年五月二十二号,距高考还有十五天的那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上完晚自习回家,路上突然倒了下来,是先天性血管畸形导致的脑血管破裂。当时昏迷的我已记不清具体情景,后来从家里人的描述中我才知道当时的危急:当救护车把我送到南京*区总院的时候,我的两个瞳孔都已经放大了一倍,一同前去的堂哥签病危通知书签到手软;姑姑和妈妈则在一旁哭天抢地地跪拜老天,祈求我可以闯过*门关。
大约是凌晨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医生说手术是成功的,能不能醒过来就看造化了。醒过来就慢慢恢复,醒不过来就只能是植物人。
据说当哥哥们把老任从禄口机场接到*区总院的时候,老任实在是憋不住了,医院的电梯里满地打滚地滚着哭,他是在哭诉命运的不公吧。对啊,哪个平凡之躯可以经受住这样一连串的打击。每一次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后来啊,我在重症监护室昏迷了十几天,转入一医院做康复,我只记得班主任老师去看我的那天,当我喊出昏迷许久以来的第一句话的时候,有人伏在我的脚背上哭,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老任。几经周折,中间还有过二次出血,我终于一步一步逐渐恢复成现在这个生活工作基本无影响、还会自己做饭的小太阳。但是老任斑白的头发却在提醒我他已不再年轻。
可是啊,命运并没有就此收手,它没有停止对老任的捉弄。本以为我们一家就这样相互扶持,可以最终收获幸福,但是在老任的天命之年,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
二〇一九年,大伯家的堂哥因为欠款巨大无力偿还,他躲藏到别处不再回家,而他之前以投资创业为由通过老任借的大几十万也没了下文。老任又走上了替侄子偿债的路。好像是那一天起,老任的背更弯了,他咳嗽的频率也更高了。我和妹妹站在他背后看了很是心疼。他不说话,只是憨憨的,比以前接更多的会计工作,有的时候甚至晚上也去那些有业务的地方处理账务,然后还要在深夜接妹妹晚自习放学。作为女儿的我们无力帮忙,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听话、乖巧,不让他忧心。
那现在呢?现在啊,妹妹已经是南京中医药大学的大一学生,虽然高考不是她最真实的水平,但是她也替我弥补了家里没有名牌大学生的遗憾,老任深陷的眼窝里好像又有了光彩。而我,已经是县城教育机构的全职老师,虽然收入不多,但足够自己吃穿用度,前不久还参加了公务员考试,还在考完试后给老任买了香烟以犒劳他在我备考期间所做的后勤服务。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我会一直为之努力。老任真的太需要精神上的鼓励了,虽然他很多地方做得都不好,甚至有时让我和妹妹恼火得不行,但是回顾他这前半生,命运给他的洗礼已经够多够残酷了,我想用我的包容和体谅温暖他的余生,让他觉得自己之前所受的磨难都是值得的。
推开家门,老任又在打呼了,这一次,我扯了被子帮他盖上,随手关上了他床头的灯……
——end——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